李红岩:榆林·榆林
原标题:李红岩:榆林 · 榆林
榆林在辽阔的蒙古大草原的南部、雄浑的陕北高原的北部。这儿是信天游的海洋,也是普惠美酒的故乡。这儿有天下最多情、最敢爱的女子,也有世界上最仗义、最敢恨的汉子。这是一片非常大气而又非常神奇的土地。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榆林这位天之骄子的历史。有人在海外的文物市场上看到许多精美的画像石,追问之下才知道出自汉代陕北米脂的地下,现在这些追回来的宝贝物归原主,安放在银州的盘龙山上,可榆林的历史远远超出了现代人的想象。震惊中外的石峁遗址里捡起的玉笛依旧能吹奏出四千三百年前麟州先民开疆拓土时的万丈豪迈;鬼方城头精美的祭祀台隐隐约约飘荡着三千多年前宽州祖先祭祀天地时的冲天豪气;帝王们的带头大哥嬴政的秦直道一直开到上郡城北,顺着大道走来的大公子扶苏到现在都在名州的书院伴着学子描画着两千四百年前的大漠孤烟;汉代霍去病横扫匈奴勒石纪功回返长安时应曾见过驼城榆树成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美丽风光;赫连勃勃修建的统万城在红柳河边上矗立了一千六百年了依然迎风送雨、巍峨不倒;被佘赛花俘虏去的杨继业成亲时仅仅二十多岁,而他们的爱情故事展开的背景在公元一千多年前;闻名遐迩的九边重镇镇北台修建于明代洪武年间;康熙帝征格尔丹路过榆林题过“清香白玉板,红嘴绿鹦哥”,是写给榆林豆腐的,那块榆林豆腐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在世人的眼里榆林是贫瘠的、土色的,谁知它也曾是上天的宠儿,皇家的公主。榆林是一个有历史的地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榆林是信天游的海洋。在语言学家的眼里榆林是研究方言的天堂,一个地区十二个县就有十二种方言,一个南边的小伙娶了北边的姑娘,双方的父母交流还得儿女们翻译,可在榆林流行一种语言却不需要翻译,全世界都能听懂,那就是信天游。信天游是榆林人的文化身份,是榆林人的文学史,更是榆林人的哲学思考。“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几十几道弯上几十几艘船,几十几艘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梢工把船搬!”这是榆林人的天问,是榆林人在探究天人合一的边界。“这么长的辫子够不上个天,这么美的妹子见不上个面。”什么叫胆大包天,什么叫天上地下,什么叫命运,什么叫无奈,答案全在里边。不管是太空里的信天游,还是新加坡大剧院里的陕北民歌,这种艺术是世界的,也是宇宙的。没有一个民族不在追问自己的由来,没有一个民族不在进行哲学的思考,只要还有苦难,还有流浪,还有孤独,还有爱的不自由,信天游就会洞穿人类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就会顺天而行、信天而游,与天同在。
榆林是美酒的故乡。酒美是因为水美。很难想象在毛乌素沙漠里能有那么甘甜、清冽的普惠泉水,也很难想象在毛乌素沙漠里能种出那么脂厚味淳的稻米,所以也很难想象榆林能酿出那么甘醇的纯粮食酿造的普惠美酒、芦河王、麟州坊、闯府家宴。榆林的天空里飘逸着浓浓的酒香味,榆林湛蓝的天一年四季是醉着的。我总觉得榆林人是上天的遗腹子,总觉得他们好像要回乡却觅不得路,所以格外地忧伤,格外地孤独,为了解忧,只有喝酒。榆林人的善饮名声在外。孩子出生了要喝,老人去世了也要喝;朋友来了要喝,朋友告别时也要喝;高兴时要喝,忧愁时也要喝。饮酒是榆林人生活的内容、表达情感的方式,是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族民对农牧生活的依恋,也是生活在这方土地上的族民对上古民风的回味,更是对浇薄世风的一种抵御。榆林人嗜酒,是想借助酒的力量回到人类童年时的状态,淳朴、可爱,没有心思、没有忧愁。榆林的酒美,可更美的却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儿!
在榆林有天下最痴情的女子,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敢爱的人儿。世人常传颂不已的佳话米脂的婆姨,不仅仅是指她们有貂蝉一般的花容月貌,更多的是指她们内心深处的一种力量,一种境界,一种情怀。榆林女子的性格里充盈的是女性的良善,更充盈的是佛家的慈悲,她们经天纬地,敢在殖民时代的澳门升国旗,能设计国家纪念堂。她们行走天下,和男子一样看重自身,寻觅真知,成就了中华民族文化基因里一种伟岸的奇女子文化。世上漂亮的女子千千万,有那么多的女子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反而做了命运的奴仆,低眉顺眼,委曲求全。榆林的女子不仅仅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能主宰夫家的命运,更能影响时代风气,活得英气逼人,浩气长存。哪怕是一个不识字的女子,为了实现丈夫的遗愿,可以逼退狂沙,让沙漠变成绿洲,登上联合国的讲坛,用浓浓的乡音讲述陕北女性版的愚公移山。她们是陕北的,也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她们的格局,她们的气魄,她们的智慧,她们的成就,何止让许多男子难以望其项背!她们的气度已是一个内心觉醒后不屈族群的象征,一个求上进族群的精神源泉和精神动力。她们把自己活成母亲希望的模样,也活成丈夫期待的模样,更活成民族、时代期待的模样,导气达义,意气风发,站在时代的巨轮,一路浩歌向天涯,怎能不美,怎能不大!究其原因,都是为了一个爱呀!
在榆林还生活着世上最义气、最敢恨的汉子。米脂婆姨绥德汉,叙述得不是吕布爱貂蝉那么老套的故事,而是榆林汉子骨子里的侠肝义胆、侠骨柔肠、豪气冲天的家国情怀。明朝的后期,朝廷和北边的鞑子的关系紧张到只有通过战争才能解决的程度。在北方九边重镇里其他镇子老是吃败仗,只有镇北台从不失守,打得鞑子老老实实地用马匹到镇北台换盐巴吃。在明朝后期,宣大总督、兵部尚书王继谟这个榆林汉子在北京殊死抵抗他的老乡李自成的进攻,结果连头和手臂都被砍掉了,死得极其惨烈。后来的满族皇帝感其忠义赐金首银臂,奖以全身回乡归葬。出殡那天,十八具棺材同时向四面八方运灵,一个男人的死何其哀荣,何其义薄云天。榆林的男人能打是出了名的,一个宽州城就为共和国贡献了上千的烈士,马放南山后,共和国的大将军专门来祭拜英灵,感慨之余,在县城竖起的大石碑上大书了三个字“传奇县”。榆林的土地到今天还是热的,全是这群汉子用热血浇灌的原因。
榆林有着世界上最美的夕阳。榆林的夕阳凄美、有神、有情,守候着塞北那方安静的土地,也守候着那方土地上人们宁静的心灵。榆林的夕阳美,是有浩瀚的毛乌素沙漠做底色,衬托出一幅美轮美奂的凄美画卷;榆林的沙漠地,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罗棋布,长长短短的河流,纵横交错,吸收了沙漠中河湖水的灵气,榆林的夕阳就有了动人心魄的神韵;榆林曾经战火遍地、金戈铁马,长时间驻守在这片土上的夕阳,阅尽人世沧桑、尝遍世态炎凉,对这片土地也就有了感情,榆林的夕阳不像阳关外戈壁滩上的夕阳严酷,也不像西藏的夕阳一片冰凉,榆林的夕阳竟然有了一种柔情,它挂在榆林人的窗外,也挂在榆林人的心田,成了榆林人永恒的乡愁,永恒的牵挂。和夕阳相连,在榆林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也有着世界上最深沉的黄昏,别的地方的黄昏是从天上降临在一个城市、一个村庄,榆林的黄昏是从地上升起来的,漫天漫地,拖着天上的晓月四处流浪,边塞沙海里如血的夕阳余晖脉脉却又坚韧如纲,犹如月光下的榆林大地。
榆林更有自己种出来的春天。昔日的榆林四季不明,天地不清,没有春天。榆林的风是很厉害的,风吹过枯柳会发出笛鸣般的声响,榆林城曾经被沙尘暴追得到处乱跑,放羊的小孩不小心就会被大风刮到内蒙古。榆林刮风的时间也曾很长,一场黄风年头吹到年尾。没有春天的驼城给人一种苦涩而又荒凉的感觉。榆林的春天不像别的地儿的春天,是天生的,榆林的春天是后天的,是榆林人自己种出来的。榆林人不想自己的后代生活在一个没有春天的地方,开始认真地谋划在沙漠里种植春天。榆林人是很有韧劲的,认准的事就会九牛不回头,他们很执拗地在沙漠里播种绿色,把绿色向北拓展了四百公里,随着绿色的延展,春天也就应时而生。有了春天,榆林也就有了夏和秋冬,有了分明的四季,有了绿油油的水稻,有了横着走的螃蟹,有了往水外跳跃的肥鱼,有了希望,有了未来。榆林人硬是把江南搬到了塞北。
在榆林生活的感觉就是幸福。在榆林生活最柔美的记忆就是赤脚走在沙漠时内心感觉到的那种透彻心肺的安详和自在、赤诚和自然、悠闲和自得,就像一个小人儿埋头母怀吮乳时的那种自足、幸福、安详。榆林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榆林人发自骨子里的那种自由、无碍和天性里的浪漫。在榆林生活,天空永远是蓝的,云彩永远是白的,天地永远是开阔而高远的,时光永远是慢性的,不要害怕丢掉你的灵魂。榆林这方土地上的自由是天生的,不老的,也是活泼的。
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榆林是化外之地,天性之地,也是风流之地。 榆林是北方中国的桃花源,要想成仙,就到榆林去。
李红岩:我在榆林——写给远在上海的朋友